文/方土
我与水墨的纠缠,从来就不是循规蹈矩的修行。
20世纪60年代出生的我,或许是命运的伏笔,七岁便与《芥子园画谱》结下不解之缘――那些笔墨范本像刻进指腹的纹路,成了最早的艺术启蒙。后来四年考学的披星戴月,再到广州美术学院中国画系花鸟画科四年的沉潜研习,科班功底虽扎实,却没锁住笔锋的探索欲。
二十九岁那年,刚结束六年电影生涯的我调入广州画院,成为专职画家。第二年,我拎着一支枯笔闯进焦墨的世界。那时的笔锋像脱缰的野马,饱蘸浓墨,在宣纸上肆意游走。90年代初在沙河顶的画室里,精力旺盛得仿佛要炸开――不足一个月,仅用一支斗笔便连缀起近百幅作品,几乎不蘸清水,全凭纯粹焦墨挥洒。画中多是人体的筋骨与曲线,也夹杂着符号化的墨象,每幅完成都带着挣脱束缚的畅快,拥抱自由的喜悦。《洄墨》系列就此诞生。
“洄墨”系列之一 方土
命名“洄墨”,意在“洄”字,暗合当时的创作状态:笔墨在传统与当代之间往复溯游,既带着对千年文脉的回望与承接,如水流归渊般深植文化根性;又裹挟着突破陈规的冲劲,似漩涡激荡般在创新中翻涌,最终在回溯与前行的张力里,酿出独属当下的墨境。
那些“中锋用笔”的旧约,早被我抛进大海;那些“诗情画意”的规矩,也被我劈成浓墨的碎片。我偏要让墨色在四尺斗方的纸上流动,让观者听见对生命的咏叹;偏要让笔力带着钢铁般的轰鸣,将生命力泼洒为最直白的符号。这泼洒里藏着对生命坚韧的敬畏,是艺术精神该有的不朽。
有人说我“狂放”,也有人说《洄墨》系列是我走向“实验水墨”前的精神注脚,倒也贴切。在珠影的六年时间里,镜头捕捉的光影、蒙太奇的跳跃节奏,早化作笔锋下黑白交替的墨韵,让人体在几何线条里上演默片般的张力。当我重新握住毛笔,那些跃然纸上的意象全是灵光乍现的产物:有时笔锋如浪翻涌,墨色在宣纸上奏起神韵的乐章;有时人体与光影在几何墨痕中苏醒,将肉身凝作静默的诗行;更多时候,人体在笔底沉潜为悠长的冥想,让我在“快、枯、焦、黑”的节奏里,触碰到艺术最本真的浑朴。这“洄”字,原是潜意识在墨色天地里的自在游走,是直觉冲破理性束缚的奔涌,任思绪如脱缰野马般驰骋。
“洄墨”系列之二 方土
说到底,《洄墨》系列藏着我刻在骨子里的倔强。我偏要用焦墨撕开人体的温润面纱,让毛笔带着洪荒初开的混沌之力涂抹纸面;偏要以浓墨巨块劈砍宣纸,让笔下人体挣脱形的束缚,只剩速度与力量在纸上轰鸣;偏要让焦墨与留白在画案上厮杀,看扭曲的身躯在变形中叩问真实。即便是非山非水的符号性墨象,也以枯笔焦墨锻造,把千年文脉与大地的厚重熔铸成自己的骨血。这“洄”不是对传统的背离,是笔墨跟着时代呼吸的必然――当笔墨纸砚不再是文人案头的雅物,当南方灵秀与北方雄浑在灵魂中激荡,水墨自然要长出新的筋骨。
我并非要颠覆什么,只是觉得笔墨该像草木,跟着时代抽出新芽。你看那些焦墨人体,不正在传统笔墨的土壤里,冒出带锋芒的新枝吗?我不过是顺着这股劲儿,让传统的根须往当下的土里扎得更广、更深。
“洄墨”系列之三 方土
所以不必将这一系列归入水墨的“正史”谱系,它们更像行者在墨色迷宫里的生命轨迹――是焦墨与宣纸的温度,是传统与当代碰撞的火花,是我借笔锋丈量的文化回响。
若观者愿暂卸固有想象,或许能在这焦墨里,触摸到千年古木的根须正顺着时代肌理,生长出带野性却坚韧的新枝。而这,恰是“洄墨”的本义:让传统在回溯中获力前行,让笔墨在当代的呼吸里,永远保持生命的锐度――一如焦墨划破宣纸的力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