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5月8日,在梵蒂冈城,来自美国的枢机主教罗伯特·普雷沃斯特当选新一任天主教罗马教皇后向民众致意。图/IC


5月9日,教皇利奥十四世在梵蒂冈西斯廷教堂主持教会弥撒。图/视觉中国
来源:中国新闻周刊
当地时间5月8日下午6点刚过,梵蒂冈圣伯多禄广场上等待的人群一起望向广场西北方,并爆发出持续的欢呼。西斯廷礼拜堂屋顶的烟囱冒出了白色的烟雾,这意味着在礼拜堂内封闭举行的新教皇选举进行到第二天,在第四轮投票中就有一位枢机主教获得了超过三分之二的票数,当选天主教会新任教皇。
大约一小时后,圣伯多禄大殿中央阳台的红色帷幔缓缓打开,教廷首席执事枢机道明·曼波第首先走上阳台,对广场上的人群和全世界14亿天主教徒用拉丁语宣告:“Habemus Papam!”(我们有教皇了!)
稍后,出生于美国芝加哥的69岁的枢机主教普雷沃斯特身着白袍红披肩,双肩垂着缀满金线的深红色教皇圣带,面带微笑走上阳台向广场上的人群致意,并发表了简单的致辞。新教皇选择利奥十四世(Leo XIV,或译良十四世)作为尊号,他也正式成为自宗徒圣伯多禄起的罗马天主教会第267任教皇。
5月18日,罗马教皇利奥十四世正式任职。
姓氏为“牧师”
罗伯特·弗朗西斯·普雷沃斯特1955年9月14日出生于美国芝加哥。父亲路易斯·普雷沃斯特具有意大利和法国血统,是一名参与了二战诺曼底登陆的美国海军老兵,退役后成为芝加哥一所小学的校长。母亲米尔德里德有大学学位,是一名图书管理员,是西裔、法裔和黑人混血的路易斯安那克里奥尔人的后代。普雷沃斯特和他的两个哥哥,正是在这样一个中产阶级天主教家庭中成长。
有趣的是,在父亲的祖籍地意大利都灵,普雷沃斯特(Prevost)这个姓氏在其所使用的皮埃蒙特语中的意思就是“牧师”,而普雷沃斯特从少年起就表现出了对成为天主教神职人员的强烈兴趣。15岁时,他离开家乡,前往密歇根州就读天主教圣奥斯定修会主办的神学院高中。据哥哥约翰回忆,普雷沃斯特那时起就很少回家或与家人联系,但是学业优异,后来考入圣奥斯定修会在美国的最高学府——位于费城的维拉诺瓦大学,并顺利获得了数学学位 。
圣奥斯定修会1244年由教皇英诺森四世创立,名称是为纪念公元四五世纪北非的基督教神学家——希波的圣奥斯定,其会规认为在修道院中和其他修士一同生活、奉献和分享是最大的美德。大学毕业后,普雷沃斯特正式加入了圣奥斯定修会。在密苏里州圣路易斯的教堂中居住一年后,他回到故乡芝加哥,正式发愿成为一名神父,并开始接受系统的天主教神学教育。1982年,在获得神学硕士学位后,普雷沃斯特前往罗马,在圣奥斯定修会的圣莫妮卡教堂晋铎,发誓服务圣道,并终身不婚。
1985年,普雷沃斯特加入了圣奥斯定修会在秘鲁的传教团,在秘鲁北部特鲁希略市担任神学院院长,并教授教会法长达十余年,西班牙语取代英语成为他的日常工作语言。在这段时光里,他亲身经历了秘鲁政府军和“光辉道路”游击队之间的血腥内战。他对时任秘鲁总统藤森的腐败、大规模逮捕和侵犯人权行为发表公开批评。1998年,普雷沃斯特暂别秘鲁的工作,返回美国芝加哥,并在2001年担任了圣奥斯定修会的总会长,此后连任一届,共任职12年。
2014年,普雷沃斯特迎来了他职业生涯中最重要的一次晋升,他被上任不久的教皇方济各重新派往秘鲁,并被祝圣为秘鲁奇克拉约教区主教。根据相关外交条约,普雷沃斯特在成为主教前加入了秘鲁国籍,从此以美国和秘鲁双国籍的身份加入秘鲁主教团。普雷沃斯特在秘鲁西北部城市奇克拉约任职期间生活俭朴,独居在主教官邸,拒绝侍者,自己扫地洗衣。同时,他对秘鲁的极端贫困问题、北部山区原住民族传教工作,以及天主教会的性侵丑闻等都表现出积极和进步的立场,这让他日渐获得了罗马教廷方面的青睐。
“组织部长”
前任教皇方济各作为第一位拉丁美洲籍(阿根廷)的教皇,不仅对拉美国家的教会事务非常了解,也十分关注拉美教会的发展。普雷沃斯特被认为和方济各的政治和神学观点接近,而方济各也和普雷沃斯特关系密切。2023年,尽管普雷沃斯特表达了希望留在秘鲁的愿望,方济各还是坚持将普雷沃斯特调往罗马,并任命他为教廷主教部部长。同年,普雷沃斯特被晋升为枢机主教,一身红袍意味着他正式进入了天主教会的权力核心。更重要的是,如果方济各去世,只有不满80岁的枢机主教们有权进入西斯廷礼拜堂,获得新任教皇的选举权和被选举权。今年69岁的普雷沃斯特满足这个条件。
根据罗马天主教会的圣统制,教廷主教部承担着类似“组织部”的角色,掌管着全球各地天主教会超过5000名主教的资料,并为教皇提供主教和枢机任命的建议。可想而知,这个工作需要极强的沟通协调能力,而普雷沃斯特在美国和秘鲁的工作经历和超凡的语言能力让他成为这个重要岗位的合适人选。除母语英语外,普雷沃斯特精通拉丁语、西班牙语、意大利语、法语和葡萄牙语,还会说一些德语以及秘鲁原住民族的克丘亚语,这让他和全球绝大多数的主教们都可以不需借助翻译直接沟通。
普雷沃斯特还是方济各教皇所坚持的主教会议制度的坚定支持者,他认为所有信徒的参与和共同责任可以解决教会内部的两极分化问题,从而达到“同道偕行”(synodality)的精神。2023年10月,主教长普雷沃斯特作为直接负责人组织召开了教廷第十六届主教常务大会。这次大会规模空前,会期长达一年之久,被认为是天主教会自20世纪60年代的梵蒂冈第二届大公会议后最重要的事件。在大会上,针对天主教教理、教会现代化改革、女性神职人员任命和女性投票权、少数和弱势群体的声音等问题,教会圣职人员乃至来自全球的平信徒们进行了充满活力甚至是激烈的辩论。虽然大会并未形成“一致性”的决议,但公开讨论这些即便在世俗社会都颇为敏感的话题,对于拥有超过两千年历史和传统的天主教会而言,能做到“和而不同”已经是难得的突破。
2025年4月21日,复活节后的周一,近年来已经数次传出健康危机的教皇方济各因心脏衰竭于圣玛尔大之家寓所安然离世。作为天主教会近代史上最为反传统并不懈推动教会改革的教皇,方济各的遗产还包括他在任教皇的12年间,大量提拔了来自美洲、非洲和亚洲的主教担任枢机。2024年,方济各一口气拔擢了21名新任枢机,其中仅4位来自欧洲,两千年来天主教会第一次迎来了欧洲以外的枢机主教人数超过欧洲枢机主教人数的情况。但直到此时,也还很少有人预测到这位成为枢机尚不足两年的美国主教普雷沃斯特能获选继任教皇。
与世俗意义上的“选举”不同,在西斯廷礼拜堂中封闭举行的教皇选举并没有“候选人”一说:每一位有资格入场投票选举教皇的枢机,自己也都可能被选为教皇。近代天主教会的历史上,很多最终获选的教皇事前也未能预知自己将会当选,甚至有些教皇并不十分愿意自己当选。但无奈在场三分之二的同僚的认可已经带有某种“神启”的预示意味,此刻的谦逊是美德,而推辞就成了卸责。因此,获选后的教皇不会表露喜悦,更不会庆祝,只能是在说出“我接受”之后,换上白色长袍,在西斯廷礼拜堂内一间名为“泪之屋”的小堂独自落泪祈祷,为这份余生里的重担表示莫大敬畏,再擦干眼泪,恢复微笑,走上阳台向全世界信众致意。
普雷沃斯特在当选为教皇利奥十四世之后,虽并未像教皇方济各一样对选举他的枢机们自嘲“愿上主原谅你们今天干的事儿”,但他获选后在圣伯多禄大殿的阳台上表示,“我们都是天主手中的人”,并引用自己毕生追随的圣奥斯定的名言“和你们一起我是基督徒,为你们我是主教”,既不失谦逊态度,也重申了自己服务教会和教众的决心。
批评特朗普
作为第一位美国籍教皇,利奥十四世的获选也引发了一些争议。尤其是今年特朗普再度担任美国总统以来,其对待国际局势和对其他国家霸权施压的做派,让人们不由得怀疑:天主教廷选出一个美国籍教皇是不是为了向特朗普示好?
诚然,美国有超过7300万天主教徒,排在巴西、墨西哥、菲律宾之后列全世界第四,有资格获选教皇的美籍枢机主教也多达10人。不过,如果教皇真的可以由特朗普选择,普雷沃斯特大概率会是特朗普最不愿意选择的那一位。
首先,普雷沃斯特虽然出生在美国,但和其他美国籍枢机不同,他的圣职生涯主要在秘鲁而不是美国度过。新教皇无论当选前后,都毫不掩饰自己对于拉丁美洲尤其是秘鲁人民的感情。他曾不止一次表示,是1985至1998年在秘鲁传教的岁月塑造了自己。在2023年被调离秘鲁前往罗马前夕,他向秘鲁主教团深情告别,表示“这些年同行相伴,秘鲁教会与我共享的博爱是最大祝福”。而在本次当选后的阳台演讲中,新教皇中断意大利语讲话,切为西班牙语,说“向所有人致意,尤其要向我亲爱的秘鲁奇克拉约教区问好!”“秘鲁是我的第二故乡”。当时圣伯多禄广场上的西语信众瞬时爆发山呼海啸般的欢呼。值得注意的是,利奥十四世的演讲用了拉丁语、意大利语和西班牙语,却没有使用他的母语英语。
此外,利奥十四世和教皇方济各在关怀弱势群体、注重气候变化这些议题上,有着近乎一致的追求。2020年美国爆发乔治·弗洛伊德事件后,普雷沃斯特在推文中写道:“若领导者把正义呼声视作威胁,而非悔改契机,就与福音背道而驰。”这被广泛解读为对时任总统特朗普当时强硬面对示威的批评。2023年秋,普雷沃斯特在芝加哥发表演讲时表示“否认气候危机是对后代的不公”,批评特朗普曾下令美国退出《巴黎议定书》是“可悲的倒退”,这也和方济各将生态关怀视为“福音核心”的表态毫无二致。
最重要的是,长期在拉美的牧职经历,让利奥十四世对于前往美国的拉美移民的处境极为敏感,他曾多次在社交媒体转推或者点赞批评特朗普美墨边境“零容忍”政策造成拉美裔移民家庭分离等做法的文章,多次强调“驱逐和建墙违背基督教仁爱的价值观”。教皇的兄长约翰在接受《卫报》采访时也透露“他(教皇)绝不会对美墨边境政策保持沉默,他继承了方济各的担忧”。
2025年1月,时刻标榜自己是天主教徒的美国副总统万斯在接受福克斯新闻访问时曾曲解教理教义攻击左派人士。万斯宣称:“有一种老派观念,但我认为这是一个非常基督教的观念,就是你爱你的家人,然后爱你的邻居,然后爱你的社区,然后爱你自己国家的同胞。在这之后,你就可以专注于并优先考虑世界其他地方。很多极左翼人士完全颠覆了这一点。”
三天后,普雷沃斯特的X平台账号转发了《全国天主教记者报》(NCR)发表的一篇批评万斯言论的文章,普雷沃斯特直截了当在转发评论中写道:“万斯错了,耶稣从未教导我们对他人的爱进行排序。”
尽管利奥十四世成为教皇后,已不大可能再这样点名批评美国领导人,但他在5月11日召开的上任后第一场记者会上,对出席的上千名记者呼吁“停止嘲弄、偏见、狂热和仇恨的沟通方式”。这场新闻发布会后,英国广播公司(BBC)驻教廷的记者就发文称“相信我们不久就会看到新教皇和特朗普产生摩擦”。
特朗普参加了方济各教皇的葬礼,随后又在社交媒体上发布了一张AI生成的自己穿上教皇长袍的图片,引发了全球天主教徒的愤怒。并非天主教徒的特朗普当然无权选择教皇,可以确定的是,利奥十四世也不会是他属意的人选。
老问题、新挑战
利奥十四世接任教皇后,仍需要直面天主教会多年累积的“旧账”,同时,科技革新和国际局势剧变所带来的挑战也在不断给这个人类历史上持续时间最久、集中程度最高、影响力也最为深远的“同一法人组织宗教机构”带来新的问题。
天主教会诞生之日,人类文明的形态与当今社会截然不同。在两千年的发展过程中,基督教会经历了两次大分裂,以宗教为名的文明冲突更是不计其数。虽然20世纪60年代召开的梵蒂冈第二届大公会议提出了“教会革新”“普世教会合一”“教会与现代世界”等重大问题,并通过宪章和决议的方式阶段性统一了教会内部的认识,但冷战的结束、科技和文明的飞速演进、女权主义和平权运动的兴起、大众传播方式的迭代更新等,仍让天主教会看上去就像是一个蹒跚老者,虽竭尽全力也难追赶世俗社会的步伐。
利奥十四世的前任教皇方济各终其一生,一直努力在忠于教义传统的同时,将源自拉丁美洲的解放神学对于穷人和社会正义的关怀融入普世牧灵与教廷改革之中。方济各关怀弱势,对自由资本主义、消费主义、金钱至上、浪费横行等现象不吝斥责。而对于天主教会不断被爆出的性侵丑闻,方济各也成立了圣座保护未成年人委员会,试图帮助那些过去受到虐待的受害者,并采取必要程序对犯罪者施以惩罚。
方济各对女性圣职人员承担更重要的教廷职务持开放态度,还任命了第一位女性担任教廷的副国务卿。而对于天主教最为敏感话题之一的同性伴侣关系问题,方济各最终在2023年宣布允许天主教神父为同性伴侣进行“非礼仪性”祝福——虽然这不代表天主教会认同同性婚姻,但至少在民事上结合的同性伴侣不应再为天主教会所排斥和敌视。
不过,方济各的遗产远不足以让他的继任者安享权柄。根据路透社的消息,当前人口不到千人的梵蒂冈教廷,其财政赤字已经高达8300万欧元,其中退休教廷高官的养老金占了大头,且每年缺口仍在增加;全球天主教徒的人数虽不断上涨,已突破14亿大关,但是这个数字大多归功于几个非洲天主教国家的人口爆炸式增长,在欧洲和美洲,天主教正面临着日益严重的信徒老龄化和年轻信众流失问题,欧洲人口第一大国德国在纸面上有接近2000万天主教信众,但2024年仅有29名新祝圣神父;尽管梵蒂冈教廷已经有了第一位女性高官,但是至今天主教神父依旧必须严守独身,女性也无法被祝圣为教会圣秩中哪怕是最低一级的执事衔。
在这些旧账之外,国际局势剧变如俄乌冲突所带来的信仰撕裂正给天主教会带来新挑战;教廷要怎样应对AI告解机器人、基因编辑、类器官胚胎培育等新科技带来的教义伦理问题,古老的《圣经》显然难以给出明确答案;特朗普—万斯组合在2024年拿到了约56%的天主教徒选票,但如今一位对特朗普持保留态度的美国籍教皇在位,其言行稍有偏向或者暗示,都难免影响数百万选票的流向,足以左右美国大选结果。
利奥十四世作为同样从拉丁美洲走出的教皇,从他过往的言行上来看,他和他的前任方济各在大多数问题上有着类似的态度:开放、有人文关怀,但又不失教廷作为天主教唯一“法人代表”的权威和底线。如果不出意外,“年仅”69岁的利奥十四世仍将在未来至少十几年内领导天主教会这艘两千岁的木船在现代的波涛中继续探索信仰的奥义。或许,新教皇最好的解法就是保持谦卑,正如5月9日他作为教皇第一次主持弥撒时所说,教皇职务好比“十字架”,而主教们都应该“让自己变小,好让基督留下”。
(作者系政治评论人,英国剑桥大学社会学系博士候选人;加拿大渥太华大学宗教研究硕士Félix Chen对本文亦有贡献)
作者:曲蕃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