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公的二胡一直挂在他房间的墙上。暗红的琴身,斑驳的蛇皮,琴弦早已松弛,琴弓上的马尾也稀疏发白。它静默在那里,像一个岁月的注脚,无声,却总能在某个时刻,响起记忆里绵长而深沉的音律。
外公是个普通的农民,一辈子没离开过家乡的那片土地。白天,他赤脚踩在泥土里耕种;夜晚,他就坐在院子里,拉起那把二胡。
他不识字,乐谱更是一窍不通。所有的曲子,都是他听来的、记下的、一遍遍练出来的。《二泉映月》《江河水》……那些悲怆的调子,从他长满老茧的手指间流出来,总带着一种土地般的厚重与苍凉。他不是在演奏音乐,他是在用琴弦讲述生活。
小时候的夏夜,院子里蚊虫飞舞,我们几个表兄弟姐妹躺在竹席上,外公的二胡声便是最好的蒲扇。琴声凉凉的,像井水缓缓淌过焦躁的心田。他拉那些欢快的曲调时,眉眼会舒展开,脚轻轻打着拍子。那时的他,不再是田地里佝偻的农人,而像一个君王,指挥着属于他的静谧夜晚。
外公通过二胡教给我们很多。
他教我们“调弦”。他说:“弦太紧,易断;太松,则不成音。做人做事,分寸也一样。”邻里纠纷,他劝人各退一步;母亲工作焦虑,他提醒“弦别上太紧,放松点”。这种不偏不倚、恰到好处的智慧,是外公留下的处世箴言。
他教我们“回响”。琴弓停下,余音仍在空气里震颤片刻。外公说:“人走了,声还在。做的事,说的话,都会留下回响。所以要行得正,做得好,这样留下的,都是好声音。”他一生善良本分,乐于助人,村里提起他,无人不夸一声“好人”。这“好人的回响”,至今仍在乡邻间流传。
后来,外公老了,手抖得厉害,再也拉不出完整的曲子。他便时常擦拭那把二胡,默默地看着它。
他去世前那段时间,只要精神好一点,就又拿起二胡。但试了几个音,最终,还是放下了,只是轻轻抚摸着琴弦,对我们说:“以后我不在了,你们要记得,时不时给它拉点声响出来。”
外公走后,那把二胡就被母亲郑重地挂在了墙上。它不再发出声音,却又无时无刻不在发声。
当我面对诱惑,心生犹豫时,那苍凉而正直的《二泉映月》又会在我心头响起,提醒我留下的“回响”是什么。当我忙于奔波,内心浮躁时,记忆中夏夜的琴声便如清泉般涌来,教我沉静,教我用心倾听生活。
外公没留下万贯家财,也没写下鸿篇巨制的家训,他只留下了一把沉默的二胡。
琴弦虽寂,家风长鸣。这把二胡,为我们奏响了最丰厚、最绵长的家风之曲。它告诉我们,生活纵然艰辛,也要心怀韵律;岁月即使沉默,也要努力发出属于自己的“回响”。(兴业县纪委监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