央广网北京9月25日消息(记者刘保奇)谈到客户张秀芝时,陈伟满心无奈。
“她借钱之后,压根就没打算还。”作为某消费金融公司江苏区域中心合规及消保部门负责人的陈伟说。2022年8月1日,张秀芝通过某网贷平台发起借款,金额为8000元,分12期偿还,并按照平台流程签订了借款合同。
然而,令人意想不到的是,张秀芝在借款之后,一期欠款都未曾偿还,贷款便陷入了逾期状态。
让陈伟百思不得其解的是,张秀芝身为河北承德某医院的护士长,有着正常的收入来源。按常理来说,不至于连一期欠款都无法偿还。2022年9月2日,催收公司针对张秀芝的欠款展开了催收工作,采用的方式包括打电话、发短信和发微信等手段。
更让陈伟始料未及的是,欠款不仅没有成功催收到位,反而接连收到多个投诉。
陈伟无奈地表示,一旦催收人员的态度稍有不佳,对方就会抓住不放,持续投诉,进而给监管部门施压。毕竟监管处罚力度大,而且还会进行企业公示,“在这种局面下,我们实在没有别的办法,只能选择拿钱息事宁人。”
陈伟不知道的是,张秀芝的背后实则隐藏着一家黑灰产公司。这家黑灰产公司专门为客户从事暴力催收维权,他们通过引诱催收人员违规,然后再进行举报和投诉,以此达到非法获取利益的目的。
这起“反催收”团伙案件,最终被济南市公安局经侦支队成功侦破。该案主办民警李宗成表示,从银行角度来看,银行的业务量庞大,在业务操作过程中难免出现一些瑕疵。如果监管部门拿着放大镜去审视这些业务问题,绝对能够挑出毛病。一旦挑出问题,那就面临处罚,相关人员等于被拉进银监部门的黑名单,日后晋升就变得极为困难。
在李宗成看来,在强监管的环境下,银行和平台往往就想尽快把这些事情处理妥当,“哪怕自己掏钱解决问题,也不愿受到监管处罚。”
被斩断的金融“黑灰产”利益链
李宗成从事经侦工作多年,对这家公司印象颇深。“这家公司只有3个人,连个财务人员都没有。老板坐镇指挥,员工则是男的接男客户的暴力催收单子,女的接女客户单子。”
他说,这个老板以前给金融机构做催收工作。在催收过程中被人敲诈过,也给过别人赔偿,觉得这种暴力催收维权挣钱,便开始独立“创业”。
记者从该团伙成员在某短视频社交软件上发布的视频上看到,该团伙的办公室内,张贴着“砥砺奋进”“天道酬勤”等书法作品,以及“客户”送来的锦旗。讽刺的是,锦旗上写有“伸张正义,一心为民,精通业务,维护权益”等字样。
曾在“林染法务”工作的于鹏,主要是负责催收工作。他说,该公司不仅做平台催收业务,还做反催收业务,而反催收业务人员主要是毛大伟、张桂芳和曹鹏等3人。
“我不做暴催维权业务,不知道他们帮谁‘反催收’。但我见到他们办公桌上有很多手机,并且手机后面贴着借款人的信息。”于鹏说。
在于鹏的微信收藏夹里,储存了《逾期异议申诉法条总结》《征信投诉办理规程(银办发)》《征信修复133种》《征信修复实战会议总结》《监管投诉文案总结》……
“这是我在看直播时加的群,就想下载学习,但没看懂。”于鹏说,平时,毛大伟会在全国各地招生,这些人都到公司学习过“反催收”业务。
记者在上述视频上还看到毛大伟“授课”的场景:“他身穿黑色T恤,在身后白色展板写着‘普通退’‘全额退’‘违规办卡’等字样,台下的多名员工边听课边做记录。”
“林染法务”的员工在视频上称“全国收徒”(央广网发 网络截图)
于鹏记得,有一次毛大伟带他到外面吃饭,饭局上很多人从外地赶来,大家都喊他“师傅”,还不断敬酒。
事后,毛大伟供述,目前他共收了十几个徒弟,收徒费用4000元至7000元,共计收了几万元学费。他直言,那些徒弟学过暴力催收维权后,都独自做这个业务了,有时徒弟们会介绍业务过来。
“我不单独做业务,只是收取学费,教徒弟怎么做业务。”毛大伟说,他主要教学徒法律、投诉和举报。
他供述,自己会教徒弟怎么跟催收人员说话才能惹恼催收人员,一旦有了暴力催收迹象,他们就可以录音保留证据,然后敲诈金融机构。他还教徒弟在接电话的时候,要体现正从事高危行业,这样投诉到监管机构就能体现客户处于弱势一方。
毛大伟曾在群内分享一个“如何激怒催收人员”的教程视频,让群内成员学习。此外,他还在群内分享一个“一单成功获赔”的视频。他解释,自己给群内发视频,证明做暴力催收维权挣钱快,也是为激励他们尽量激怒催收,然后做暴力催收维权。
据毛大伟介绍,客户遇到什么问题,要向哪些机构去举报,这也都是教学内容。“比如,某个学员就是按照我教的内容进行投诉,但具体操作是她自己做的,我没有具体参与。我不清楚这个事情是否维权成功,但这个学员给我1万块钱。”他说。
强监管之下的金融机构
陈路现任某银行贷后管理部高级经理,负责贷款贷后管理与客户投诉处理。他还原了客户“张秀芝”一案的始末。
“起初,张秀芝称我行存在违规催收,并通过银保监等监管渠道持续施压。最终,我们以2万元补偿金及36期分期方案达成和解,对方才出具撤诉函。”陈路坦言,该客户授信额度4万元,迄今几乎未还款。“种种迹象表明,对方从一开始就没有还款意愿,借款后更是刻意回避沟通。”
陈路调取了完整的催收录音,发现张秀芝在通话中屡次回避核心问题,大量电话无人接听或拒接。“这些行为更像是有组织地挑衅,目的在于诱导催收人员情绪失控。”他强调,经内部复核,催收全程未出现威胁、恐吓等违规行为。
“林染法务”老板给员工讲“全额退”课程(央广网发 网络截图)
“不掏钱,对方绝不松口。”陈路透露,催收外包公司最初提出补偿3000元并办理分期,被断然拒绝。对方旋即要价8万元,最终双方以2万元补偿、36期分期方案收场。“这完全符合‘反催收’组织的典型套路:先诱导违规,再高额索赔。”他说。
陈路表示,由于投诉银行受深圳属地监管,张秀芝选择向深圳银保监、客服等多渠道高频投诉,精准利用“强监管”背景下对消费者权益的倾斜政策,“投诉本身已成为施压工具”。
“他们纯粹就是冲着钱来的,要是不把钱给到位,这事儿肯定没完没了。”陈伟说。
陈伟表示,张秀芝向银监部门投诉后,银监方面让他们自行协商解决此事。如果该事未得到解决,一旦银监正式立案调查,他们所面临的压力将会呈几何倍数增长。而且,为了应对调查,还得耗费大量精力去准备各类相关材料。比如,如果监管方经过核实后认定情况属实,那他们可能就会面临数额巨大的罚款。
他还表示,更为关键的是,当时正处于监管的窗口期,即是在春节假期前几天,监管方面明确要求尽快解决问题。倘若在那几天里没能把问题妥善解决,年后监管就会着手调取相关材料。而监管程序向来严谨严格,到那时,极有可能给监管机构留下极差的印象。一旦被监管盯上,后续麻烦不断,所以综合考虑之下,似乎只能选择拿钱来解决问题了。
陈伟分析称,这些人就是在滥用金融监管部门的强考核、强监管机制。毕竟,监管的强考核与金融高管的任命审批,以及新业务审批等关键事项紧密相连。从声誉风险的角度出发,他们会全面权衡稳定大局,尽力把控声誉风险。因为,一旦出现声誉风险,后续可能需要投入更多的精力和成本去平息风波。所以,为了息事宁人,避免更大的麻烦,也只能做出这样的选择了。
对此,某消费金融公司相关负责人表示,金融黑灰产正呈现专业化、链条化趋势:从短视频平台获客,到微信群、QQ群“教学”,再到组织化投诉、行政复议,甚至信访举报。这种层层加压的方式,使得金融机构面临的压力与日俱增,应对难度也越来越大。“欠债还钱”这一基本契约精神屡屡被倒置,“银行往往只能花钱消灾,催收公司更是首当其冲”。
金融监管总局已出台多份文件严打黑灰产。上述银行人士直言,面对层层加码的投诉攻势,金融机构的应对空间仍被持续压缩,妥协成了最无奈却最有效的选项。
屡禁不止的黑灰产
某消费金融公司相关负责人陈易在接受记者采访时表示,金融黑灰产领域充斥着利用非法手段谋取利益的行为。这些行为游走于法律边缘,主要涵盖非法代理维权、反催收、有组织逃废债、恶意投诉,以及征信修复等多种形式。在实际情形中,多数情况是代理人或法律服务工作者,打着提供培训或咨询服务的幌子,对金融消费者作出不实承诺,进而诱导其委托办理异常维权业务。
陈易认为,从法律层面来看,代理维权行为本身并未被禁止,代理人能够凭借自身专业知识,为被代理人争取合法权益,并从中获取合法收益。但在金融实务操作中,以谋取不正当经济利益为目的而开展代理维权业务的机构却屡见不鲜。无理投诉因其收益高、成本低的特点,大量耗费了监管资源及金融机构的客户服务资源。
据陈易介绍,在日常工作中,客服和投诉处理人员会借助身份信息核实、声纹识别等技术手段,来识别代理投诉的情况。仅在2024年,他们就已确认了700多起此类案例。在处理投诉过程中,他们还发现存在伪造银行流水、疫情证明、病例证明等虚假材料的情况,相关方试图借此与公司协商还款事宜、修复征信记录。
面对这类情况,陈易表示,他们会积极与客户沟通协商,获取客户与黑灰产签订的合同、转账凭证等经济犯罪线索,而这些线索涉及山东、江西、安徽、重庆等多个省市地区。但是,部分黑灰产主体具备较强的反侦察意识,常常要求客户提供贷款申请时使用的实名手机卡,利用客户本人注册的手机号实施投诉行为,甚至诱导客户设置呼叫转移功能,以此来隐藏真实联系方式。另外,他们还会通过私下现金交易的方式,甚至对客户进行威胁,导致许多案例因客户不愿提供关键信息,最终无法成功收集线索。
在陈易看来,目前,金融机构仍旧面临着诸多痛点和难点。首先,当前对于金融黑灰产的标准界定尚不够清晰明确,缺乏统一且细致的分类和分级标准。这一现状使得金融机构在识别和处理黑灰产行为时,难以形成统一规范的操作流程,大大增加了工作的复杂性和不确定性。其次,金融机构在立案环节困难重重。由于涉案金额相对较小、线索分散及黑灰产人员常身处异地等原因,公安机关在受理案件时时常出现审查困难的情况。再者,金融机构在侦查取证能力与调查手段方面存在明显短板。在打击黑灰产的过程中,对于立案的具体标准、线索的收集方法及证据的固定方式等方面,缺乏足够的专业知识支撑。
“林染法务”公司挂有“伸张正义,一心为民,精通业务,维护权益”字样的锦旗(央广网发)
在审讯时,李宗成感觉到的是毛大伟等人态度很差。“他们坚称,自己所从事的是合法的代理维权行为。”他说,像“林染法务”这类打着法律咨询和维权名义的公司,其经营行为究竟是合法还是非法,在法律层面尚存在空白。
“问题根源在于这些公司的经营行为,更关键是在于其经营业务是否获得了行政许可。”他解释,如果银监局能够对这些公司的经营行为颁发相应牌照,才能避免问题发生。“如果有人想要从事这一业务,就必须先获得牌照;如果没有牌照,就不允许从事这一行业,更不能在各类平台进行宣传推广。一旦开展业务,那就是非法经营行为,只有这样,才能从根本上解决问题。”
(文中张秀芝、陈伟、于鹏、毛大伟、张桂芳、曹鹏、陈路、陈易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