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家大型乳牛场，移民危机可能在短短八小时内全面爆发——乳业巨头Land O’Lakes的首席执行官贝丝·福特如此警示。
她解释道，从美国移民及海关执法局（Immigration and Customs Enforcement）的官员开始突袭农场、拘留工人算起，只需要八小时，数千头奶牛就将面临无法及时挤奶的窘境。“若无人看管，奶牛的乳汁就会开始外渗。”福特指出，“24小时后，这些奶牛将陷入健康危机，可能引发感染。”情况或许会急转直下，迫使农场主不得不将整群奶牛送往肉类加工厂处置，而如今的加工厂同样人手短缺。
福特承认这番景象很吓人，但她强调，这对于她所代表的逾1,200名乳品农场主而言绝非危言耸听。他们在目睹席卷全美国的移民驱逐行动时，心中担忧的正是这般困境。福特表示：“我希望每个人都能够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她尤其想对那些主导美国联邦政府移民严控政策的人喊话：“请听好，你们到底有没有意识到当前政策带来的风险？”
福特正在毅然踏入一个其商界同僚鲜少公开谈论的领域：美国总统唐纳德·特朗普政府的移民执法行动及其对美国商业的冲击。对她来说，这仅仅是复杂困局的其中一环，该问题加剧了美国农民本已面临的叠加危机：销售额与利润下滑、农场破产率同比翻倍、全球贸易战威胁出口、巴西崛起成为强劲对手，以及农村养老院与产科病房相继关闭。
代表美国企业向一个易怒且常怀报复心的政府直言不讳——这正是福特当下的职责所在。2025年年初，恰逢唐纳德·特朗普重返白宫之际，福特接受了商业圆桌会议（Business Roundtable）移民委员会主席一职。该组织由美国最大企业的首席执行官组成，极具影响力。
移民委员会主席向来都是一个显要职位；福特的前任是苹果公司（Apple）的首席执行官蒂姆·库克。然而，这一曾经偏重仪典性的职务，如今已经沦为政治雷区。她不得不直面本届政府最具争议的施政重点：实施“史上最大规模的驱逐行动”，并让美国工人重回工厂与农田。
既然如此，为何仍然要接手？又为何要踏入这场举国瞩目的纷争？事实上，福特正是商业圆桌会议为此职位锁定的不二人选。该组织的首席执行官乔舒亚·博尔滕认为，她可以为这场讨论注入“来自美国农业腹地的关键视角”。
福特毫不犹豫地接受了这一使命。在她代表的农牧从业者看来，移民执法问题与他们对劳动力的需求密不可分——这才是核心所在。如果没有工人完成挤奶、饲喂和清洁等日常工作，农场体系就将彻底瘫痪。
迎难而上似乎深植于她的基因。现年61岁的福特在艾奥瓦州的一个工人家庭长大，在八兄妹中排行第七。如今她与妻子在明尼苏达州共同抚育三名子女。2018年出任首席执行官时，福特成为首位以公开同性恋身份执掌《财富》美国500强企业的女性。2024年，她更是入选《时代》（Time）周刊的全球100位最具影响力人物榜单。
福特面对的并非传统的股东董事会。拥有104年历史的Land O’Lakes实行会员合作社制度，董事会成员包括众多牧场主——他们生产的牛奶和黄油经由Land O’Lakes走向超市货架。该公司在动物饲料与农业科技领域也占据重要地位。
Land O’Lakes的命运与美国食品体系的未来及其挑战紧密交织。除劳动力短缺之外，合作社成员还在疲于应对成本攀升、供应链中断和价格波动带来的多重压力。公司的财报折射出美国农民的整体困境：销售额较其2022年的192亿美元峰值下降15%。
尽管中西部人所特有的谦逊让福特从来不以救世主自居，但她坚信自己能够推动解决这些棘手难题。更何况，舍我其谁？
在明尼苏达盛夏的连绵绿野间，Land O’Lakes的总部悄然矗立。福特提前数分钟迈入会议室，有力的握手展现出她一贯的直率作风。
在讨论移民难题时，她丝毫不带情绪，始终秉持务实立场：“争论的焦点在于，我们是否拥有足以长期推动经济增长的劳动力资源？”
福特尚未就此事与特朗普通电话——尽管特朗普近期高调宴请科技巨头的首席执行官，共商人工智能，但尚未召集农业领袖。但福特坦言，倘若真有机会当面进言，她不会忘记，她所代表的农牧从业者，大部分都是特朗普的支持者。
“我不会在这里指责：‘你们这届政府专横恶劣。’”福特称，“让我们以成年人的方式对话。我想说的是：‘诸位理应希望我如实传达来自农业一线的声音。’我深信总统真心关爱农民，而农民们也敬重总统。我认为，打开天窗说亮话至关重要。”
白宫发言人阿比盖尔·杰克逊强调，特朗普是农场主的“铁杆捍卫者”。她对《财富》杂志表示：“总统信任农民，并致力于确保他们获得维持经营所需要的劳动力。”但她随即重申了白宫将坚决执法的立场：“本届政府绝不会为无数未经审查的非法移民罪犯提供安全港湾。”
对特朗普而言，在移民问题上采取强硬立场，是赢得共和党基本盘的政治捷径。但驱逐移民工人会导致巨大的劳动力缺口难以填补，而要实现“美国工人全面就业”的既定目标，更是知易行难。美国移民委员会（American Immigration Council）的数据显示，无证移民占到建筑行业劳动力的四分之一；另据美国移民研究中心（Center for Migration Studies）在2022年估算，农业工人中的无证移民的比例高达45%，约为28.3万人。
与此同时，美国本土劳动者大规模回归体力劳动的可能性微乎其微。美国劳工统计局（Bureau of Labor Statistics）在2024年预测，人口下降、老龄化加剧及劳动参与率持续走低，将共同制约劳动力市场的增长步伐。
在2024年的美国总统竞选期间，特朗普承诺实施史上最大规模的驱逐行动，号称每年要驱逐100万名移民，并要求美国移民及海关执法局日均逮捕至少1,500人。美国国土安全部（Department of Homeland Security）的数据显示，在特朗普上任的七个月内，已经驱逐了32.4万人，但未说明其中有多少农业工人。
全美国的约2.4万家奶牛场虽然不是美国移民及海关执法局突击检查的主要目标，却同样遭受波及：佛蒙特州的一家奶牛场有八名工人被捕；新墨西哥州一次广为人知的行动则逮捕了至少十一人。（许多类似事件并未见诸媒体。）
今年6月中旬，受到“逮捕行动正在损害美国农业和食品体系”这一观点的影响，特朗普似乎开始重新审视其策略。他在Truth Social上宣称：“我们要保护农民，但必须将罪犯赶出美国。”并指示美国移民及海关执法局暂停对农场、酒店和餐馆的突击检查。但在短短几日后，这一指令被白宫收回，美国国土安全部勒令美国移民及海关执法局恢复执法行动。
这种政策摇摆并未止歇：今年8月，特朗普暗示或允许非法滞留者持新证件离境重入——却始终未见成文政策落地。今年9月，美国移民及海关执法局对韩国的现代汽车（Hyundai）在美国的一家工厂突击检查，一举拘捕了数百名韩国籍员工。此举直接冲击了特朗普极力招揽的制造业外资，迫使政府转入危机管控模式。特朗普随后在Truth Social上澄清，其本意绝非“恐吓或阻碍投资”。
政策摇摆与激烈言辞已经令农场主焦虑日增，而身处第一线的工人更是终日惶惶。在俄勒冈州与爱达荷州的交界处，57岁的奶牛场工人何塞（为保护隐私使用化名）告诉《财富》杂志，奶牛场上的十几名工人中，既有来自秘鲁的避难寻求者，也有与他一样来自墨西哥的劳工。
1991年，何塞首次穿越南部边境进入美国，之后返乡接回妻儿。他通过翻译用西班牙语追忆道，当时行囊中只带了一加仑（约3.785升）水、一条毯子，以及一个“装满梦想”的背包。他最初从事灌溉工作，25年前转行进入奶牛场干活，至今已经在目前的奶牛场劳作12载。
这份工作的艰苦程度超乎想象。何塞在每日清晨六点开始一天的劳作，先是检查夜间出生的牛犊，随后连续12小时进行粪便清理、照料患有乳热症的病牛等工作。工作环境危机四伏：重逾千磅（约453.59千克）的牲畜随时可能暴起伤人。但与其他农业部门不同，挤奶工作全年无休，这也为何塞带来了每年约4.9万美元的稳定收入，支撑着全家人的生活。
何塞透露称，自从特朗普重返白宫以来，“我没有一天不活在重压之下。”尽管美国前总统乔·拜登和贝拉克·奥巴马的任内也有遣返案例，但特朗普2.0时代带来了一种全新层级的恐惧。美国联合农场工人工会（United Farm Workers）的主席特蕾莎·罗梅罗揭露了新的执法手段：没有法庭令状就冲入田间，甚至砸毁车窗。该工会的记录显示，加利福尼亚州的多个农场已经发生了多起类似事件。
“一睁眼，你就得东张西望，整天提心吊胆，脑子里不停地想着：‘别抓到我，千万别抓到我。’”何塞如是描述日常的恐慌。
何塞的妻子在附近的一家农场种植玉米和洋葱。他们的四名子女中有三名在美国出生。最小的有15岁，三个年长的孩子均已经大学毕业，其中一人正在攻读硕士学位。还有三名在美国出生的孙辈。对何塞来说，这一切的艰辛都是值得的。“我知道我做了错事。”在谈及当年非法入境美国的行为时，何塞这样说道。但他随即解释称：“我们来到这里，是为了让孩子出人头地，成为了不起的人。”他指出，孩子们凭借他们所接受到的教育，正在为这个国家做贡献。
多年来，何塞何尝不曾想过争取合法身份？但律师再三告诫他们夫妇，这条路“风险太高”，不如期待能够出现一位如美国前总统罗纳德·里根在20世纪80年代那样，为农场工人提供特赦机会的领导人。
然而，他们迎来的这位总统，不仅将驱逐无证移民作为核心竞选承诺，甚至公开主张废除“出生公民权”——而何塞的三名子女，正是凭借这项宪法权利才成为美国公民。（他的长子在幼年时随父母入境，后来通过婚姻获得合法身份。）
对许多农场主而言，眼看着朝夕相处多年的工友——这些并肩劳作的伙伴，往往已经成为生活中的朋友——面临被捕和驱逐的命运，不仅是经济风险和运营难题，更是一场情感与道德的双重煎熬。位于新英格兰地区的某农场的联合所有人维多利亚（此为化名，她担忧农场和工人因此成为执法目标）透露，每当想到她手下的48名工人中的大多数人所面临的处境时，一种恐惧与警惕交织的压抑氛围便笼罩着整个农场。
她坦言，尽管每名雇工都出示了某种形式的身份证明，但文件的真实性始终难以甄别。无论身份是否合法，一些西语裔工人如今已经不敢轻易踏出家门，这让他们的日常生活举步维艰。为此，当地农场主主动承担起为他们采购日用品、代办银行存取款的责任。维多利亚甚至已经获得七名工人子女的监护授权，以防突发的骨肉分离。“这种不确定性让人仿佛时刻处在一种悲恸的状态中。”在谈及此事带来的精神重负时，她这样形容，“而这重重压力，还只是我们日常繁重工作之外的附加负担。”
经营农场本就是日复一日、永无止境的艰苦劳作。首班工人在凌晨一点半就起身准备饲料，四点开始进行晨间挤奶。农场饲养着五千头奶牛，仅一轮挤奶便需要四小时，而这样的流程每日需要重复三轮，最终日产牛奶两万加仑（约75,708.24升），产生逾千万美元的年营收。但这需要大量劳动力——在理想情况下，应该是那些可以让牲畜感到安心熟悉的工人。她强调称：“奶牛最需要始终如一的舒适环境。”
即便如此，“盈利依然难以捉摸。”维多利亚坦言。
两年前，维多利亚与合伙人从年逾七旬的父辈手中接过农场经营权。他们面临的困境，以及农二代是否愿意继承这份艰辛事业的未知，恰恰折射出福特长期忧虑的行业结构性危机——农场主老龄化与产业加速兼并。当老一辈决定退休时，谁能够成为农场的下一代守护者？2017年至2022年，全美国的农场数量锐减14.2万家，而平均规模却扩张了5%。
福特坚信，破解困局的关键在于让农业工作重获吸引力——既可以持续经营，又能够获得合理回报。美国食品体系的安全保障，离不开农场的健康发展；而农场的繁荣，又深深植根于所在社区的活力。
这正是福特大力推动美国农村宽带普及的深层动因——让农家子女可以顺畅地接受在线教育；也是她倡导改善乡村医疗设施的初心所在。甚至她毅然投身移民这个全美国最敏感政治议题的勇气，也源自这份核心信念。
“这个问题盘根错节，牵动情感神经，又高度敏感。”福特坦言。
前路在何方？特朗普政府第二任期过度聚焦于移民执法，致使移民政策层面几无实质性进展。工作签证改革的必要性未能获得同等舆论热度，却是福特决心全力推动的议题——她需要的，只是等待当前的政治风暴稍趋平静。
商业圆桌会议主张增加技术移民名额、为“追梦人”寻求两党解决方案，并增发临时工作签证。最后一项对农业尤为关键：现行的H-2A签证计划允许农场雇佣季节性工人，而乳业则需要类似机制以满足全年用工需求。
当被问及与这个对LGBTQ群体不友善的政府谈判是否艰难时，福特的神色骤然锐利。关于如何与理念相左者共事，她的回答掷地有声：“即便在我家的餐桌上，也经常会有不认同的声音。”
但共识的基石仍然存在。企业、立法者与劳工构成的“尴尬三角”中，确实存在意想不到的利益契合点：劳工与立法者都希望农业提供“体面”岗位——无论是面向外来工人还是面向美国本土工人；企业渴望经济繁荣，特朗普亦然。福特正在着力开辟一条务实的前行路径，哪怕沿途布满荆棘。
“空怀希望不是战略。”她铿锵有力地表示，“这从来不是我们的行事作风。”（*）
译者：任文科
在一家大型乳牛场，移民危机可能在短短八小时内全面爆发——乳业巨头Land O’Lakes的首席执行官贝丝·福特如此警示。
她解释道，从美国移民及海关执法局（Immigration and Customs Enforcement）的官员开始突袭农场、拘留工人算起，只需要八小时，数千头奶牛就将面临无法及时挤奶的窘境。“若无人看管，奶牛的乳汁就会开始外渗。”福特指出，“24小时后，这些奶牛将陷入健康危机，可能引发感染。”情况或许会急转直下，迫使农场主不得不将整群奶牛送往肉类加工厂处置，而如今的加工厂同样人手短缺。
福特承认这番景象很吓人，但她强调，这对于她所代表的逾1,200名乳品农场主而言绝非危言耸听。他们在目睹席卷全美国的移民驱逐行动时，心中担忧的正是这般困境。福特表示：“我希望每个人都能够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她尤其想对那些主导美国联邦政府移民严控政策的人喊话：“请听好，你们到底有没有意识到当前政策带来的风险？”
福特正在毅然踏入一个其商界同僚鲜少公开谈论的领域：美国总统唐纳德·特朗普政府的移民执法行动及其对美国商业的冲击。对她来说，这仅仅是复杂困局的其中一环，该问题加剧了美国农民本已面临的叠加危机：销售额与利润下滑、农场破产率同比翻倍、全球贸易战威胁出口、巴西崛起成为强劲对手，以及农村养老院与产科病房相继关闭。
代表美国企业向一个易怒且常怀报复心的政府直言不讳——这正是福特当下的职责所在。2025年年初，恰逢唐纳德·特朗普重返白宫之际，福特接受了商业圆桌会议（Business Roundtable）移民委员会主席一职。该组织由美国最大企业的首席执行官组成，极具影响力。
移民委员会主席向来都是一个显要职位；福特的前任是苹果公司（Apple）的首席执行官蒂姆·库克。然而，这一曾经偏重仪典性的职务，如今已经沦为政治雷区。她不得不直面本届政府最具争议的施政重点：实施“史上最大规模的驱逐行动”，并让美国工人重回工厂与农田。
既然如此，为何仍然要接手？又为何要踏入这场举国瞩目的纷争？事实上，福特正是商业圆桌会议为此职位锁定的不二人选。该组织的首席执行官乔舒亚·博尔滕认为，她可以为这场讨论注入“来自美国农业腹地的关键视角”。
福特毫不犹豫地接受了这一使命。在她代表的农牧从业者看来，移民执法问题与他们对劳动力的需求密不可分——这才是核心所在。如果没有工人完成挤奶、饲喂和清洁等日常工作，农场体系就将彻底瘫痪。
迎难而上似乎深植于她的基因。现年61岁的福特在艾奥瓦州的一个工人家庭长大，在八兄妹中排行第七。如今她与妻子在明尼苏达州共同抚育三名子女。2018年出任首席执行官时，福特成为首位以公开同性恋身份执掌《财富》美国500强企业的女性。2024年，她更是入选《时代》（Time）周刊的全球100位最具影响力人物榜单。
福特面对的并非传统的股东董事会。拥有104年历史的Land O’Lakes实行会员合作社制度，董事会成员包括众多牧场主——他们生产的牛奶和黄油经由Land O’Lakes走向超市货架。该公司在动物饲料与农业科技领域也占据重要地位。
Land O’Lakes的命运与美国食品体系的未来及其挑战紧密交织。除劳动力短缺之外，合作社成员还在疲于应对成本攀升、供应链中断和价格波动带来的多重压力。公司的财报折射出美国农民的整体困境：销售额较其2022年的192亿美元峰值下降15%。
尽管中西部人所特有的谦逊让福特从来不以救世主自居，但她坚信自己能够推动解决这些棘手难题。更何况，舍我其谁？
在明尼苏达盛夏的连绵绿野间，Land O’Lakes的总部悄然矗立。福特提前数分钟迈入会议室，有力的握手展现出她一贯的直率作风。
在讨论移民难题时，她丝毫不带情绪，始终秉持务实立场：“争论的焦点在于，我们是否拥有足以长期推动经济增长的劳动力资源？”
福特尚未就此事与特朗普通电话——尽管特朗普近期高调宴请科技巨头的首席执行官，共商人工智能，但尚未召集农业领袖。但福特坦言，倘若真有机会当面进言，她不会忘记，她所代表的农牧从业者，大部分都是特朗普的支持者。
“我不会在这里指责：‘你们这届政府专横恶劣。’”福特称，“让我们以成年人的方式对话。我想说的是：‘诸位理应希望我如实传达来自农业一线的声音。’我深信总统真心关爱农民，而农民们也敬重总统。我认为，打开天窗说亮话至关重要。”
白宫发言人阿比盖尔·杰克逊强调，特朗普是农场主的“铁杆捍卫者”。她对《财富》杂志表示：“总统信任农民，并致力于确保他们获得维持经营所需要的劳动力。”但她随即重申了白宫将坚决执法的立场：“本届政府绝不会为无数未经审查的非法移民罪犯提供安全港湾。”
对特朗普而言，在移民问题上采取强硬立场，是赢得共和党基本盘的政治捷径。但驱逐移民工人会导致巨大的劳动力缺口难以填补，而要实现“美国工人全面就业”的既定目标，更是知易行难。美国移民委员会（American Immigration Council）的数据显示，无证移民占到建筑行业劳动力的四分之一；另据美国移民研究中心（Center for Migration Studies）在2022年估算，农业工人中的无证移民的比例高达45%，约为28.3万人。
与此同时，美国本土劳动者大规模回归体力劳动的可能性微乎其微。美国劳工统计局（Bureau of Labor Statistics）在2024年预测，人口下降、老龄化加剧及劳动参与率持续走低，将共同制约劳动力市场的增长步伐。
在2024年的美国总统竞选期间，特朗普承诺实施史上最大规模的驱逐行动，号称每年要驱逐100万名移民，并要求美国移民及海关执法局日均逮捕至少1,500人。美国国土安全部（Department of Homeland Security）的数据显示，在特朗普上任的七个月内，已经驱逐了32.4万人，但未说明其中有多少农业工人。
全美国的约2.4万家奶牛场虽然不是美国移民及海关执法局突击检查的主要目标，却同样遭受波及：佛蒙特州的一家奶牛场有八名工人被捕；新墨西哥州一次广为人知的行动则逮捕了至少十一人。（许多类似事件并未见诸媒体。）
今年6月中旬，受到“逮捕行动正在损害美国农业和食品体系”这一观点的影响，特朗普似乎开始重新审视其策略。他在Truth Social上宣称：“我们要保护农民，但必须将罪犯赶出美国。”并指示美国移民及海关执法局暂停对农场、酒店和餐馆的突击检查。但在短短几日后，这一指令被白宫收回，美国国土安全部勒令美国移民及海关执法局恢复执法行动。
这种政策摇摆并未止歇：今年8月，特朗普暗示或允许非法滞留者持新证件离境重入——却始终未见成文政策落地。今年9月，美国移民及海关执法局对韩国的现代汽车（Hyundai）在美国的一家工厂突击检查，一举拘捕了数百名韩国籍员工。此举直接冲击了特朗普极力招揽的制造业外资，迫使政府转入危机管控模式。特朗普随后在Truth Social上澄清，其本意绝非“恐吓或阻碍投资”。
政策摇摆与激烈言辞已经令农场主焦虑日增，而身处第一线的工人更是终日惶惶。在俄勒冈州与爱达荷州的交界处，57岁的奶牛场工人何塞（为保护隐私使用化名）告诉《财富》杂志，奶牛场上的十几名工人中，既有来自秘鲁的避难寻求者，也有与他一样来自墨西哥的劳工。
1991年，何塞首次穿越南部边境进入美国，之后返乡接回妻儿。他通过翻译用西班牙语追忆道，当时行囊中只带了一加仑（约3.785升）水、一条毯子，以及一个“装满梦想”的背包。他最初从事灌溉工作，25年前转行进入奶牛场干活，至今已经在目前的奶牛场劳作12载。
这份工作的艰苦程度超乎想象。何塞在每日清晨六点开始一天的劳作，先是检查夜间出生的牛犊，随后连续12小时进行粪便清理、照料患有乳热症的病牛等工作。工作环境危机四伏：重逾千磅（约453.59千克）的牲畜随时可能暴起伤人。但与其他农业部门不同，挤奶工作全年无休，这也为何塞带来了每年约4.9万美元的稳定收入，支撑着全家人的生活。
何塞透露称，自从特朗普重返白宫以来，“我没有一天不活在重压之下。”尽管美国前总统乔·拜登和贝拉克·奥巴马的任内也有遣返案例，但特朗普2.0时代带来了一种全新层级的恐惧。美国联合农场工人工会（United Farm Workers）的主席特蕾莎·罗梅罗揭露了新的执法手段：没有法庭令状就冲入田间，甚至砸毁车窗。该工会的记录显示，加利福尼亚州的多个农场已经发生了多起类似事件。
“一睁眼，你就得东张西望，整天提心吊胆，脑子里不停地想着：‘别抓到我，千万别抓到我。’”何塞如是描述日常的恐慌。
何塞的妻子在附近的一家农场种植玉米和洋葱。他们的四名子女中有三名在美国出生。最小的有15岁，三个年长的孩子均已经大学毕业，其中一人正在攻读硕士学位。还有三名在美国出生的孙辈。对何塞来说，这一切的艰辛都是值得的。“我知道我做了错事。”在谈及当年非法入境美国的行为时，何塞这样说道。但他随即解释称：“我们来到这里，是为了让孩子出人头地，成为了不起的人。”他指出，孩子们凭借他们所接受到的教育，正在为这个国家做贡献。
多年来，何塞何尝不曾想过争取合法身份？但律师再三告诫他们夫妇，这条路“风险太高”，不如期待能够出现一位如美国前总统罗纳德·里根在20世纪80年代那样，为农场工人提供特赦机会的领导人。
然而，他们迎来的这位总统，不仅将驱逐无证移民作为核心竞选承诺，甚至公开主张废除“出生公民权”——而何塞的三名子女，正是凭借这项宪法权利才成为美国公民。（他的长子在幼年时随父母入境，后来通过婚姻获得合法身份。）
对许多农场主而言，眼看着朝夕相处多年的工友——这些并肩劳作的伙伴，往往已经成为生活中的朋友——面临被捕和驱逐的命运，不仅是经济风险和运营难题，更是一场情感与道德的双重煎熬。位于新英格兰地区的某农场的联合所有人维多利亚（此为化名，她担忧农场和工人因此成为执法目标）透露，每当想到她手下的48名工人中的大多数人所面临的处境时，一种恐惧与警惕交织的压抑氛围便笼罩着整个农场。
她坦言，尽管每名雇工都出示了某种形式的身份证明，但文件的真实性始终难以甄别。无论身份是否合法，一些西语裔工人如今已经不敢轻易踏出家门，这让他们的日常生活举步维艰。为此，当地农场主主动承担起为他们采购日用品、代办银行存取款的责任。维多利亚甚至已经获得七名工人子女的监护授权，以防突发的骨肉分离。“这种不确定性让人仿佛时刻处在一种悲恸的状态中。”在谈及此事带来的精神重负时，她这样形容，“而这重重压力，还只是我们日常繁重工作之外的附加负担。”
经营农场本就是日复一日、永无止境的艰苦劳作。首班工人在凌晨一点半就起身准备饲料，四点开始进行晨间挤奶。农场饲养着五千头奶牛，仅一轮挤奶便需要四小时，而这样的流程每日需要重复三轮，最终日产牛奶两万加仑（约75,708.24升），产生逾千万美元的年营收。但这需要大量劳动力——在理想情况下，应该是那些可以让牲畜感到安心熟悉的工人。她强调称：“奶牛最需要始终如一的舒适环境。”
即便如此，“盈利依然难以捉摸。”维多利亚坦言。
两年前，维多利亚与合伙人从年逾七旬的父辈手中接过农场经营权。他们面临的困境，以及农二代是否愿意继承这份艰辛事业的未知，恰恰折射出福特长期忧虑的行业结构性危机——农场主老龄化与产业加速兼并。当老一辈决定退休时，谁能够成为农场的下一代守护者？2017年至2022年，全美国的农场数量锐减14.2万家，而平均规模却扩张了5%。
福特坚信，破解困局的关键在于让农业工作重获吸引力——既可以持续经营，又能够获得合理回报。美国食品体系的安全保障，离不开农场的健康发展；而农场的繁荣，又深深植根于所在社区的活力。
这正是福特大力推动美国农村宽带普及的深层动因——让农家子女可以顺畅地接受在线教育；也是她倡导改善乡村医疗设施的初心所在。甚至她毅然投身移民这个全美国最敏感政治议题的勇气，也源自这份核心信念。
“这个问题盘根错节，牵动情感神经，又高度敏感。”福特坦言。
前路在何方？特朗普政府第二任期过度聚焦于移民执法，致使移民政策层面几无实质性进展。工作签证改革的必要性未能获得同等舆论热度，却是福特决心全力推动的议题——她需要的，只是等待当前的政治风暴稍趋平静。
商业圆桌会议主张增加技术移民名额、为“追梦人”寻求两党解决方案，并增发临时工作签证。最后一项对农业尤为关键：现行的H-2A签证计划允许农场雇佣季节性工人，而乳业则需要类似机制以满足全年用工需求。
当被问及与这个对LGBTQ群体不友善的政府谈判是否艰难时，福特的神色骤然锐利。关于如何与理念相左者共事，她的回答掷地有声：“即便在我家的餐桌上，也经常会有不认同的声音。”
但共识的基石仍然存在。企业、立法者与劳工构成的“尴尬三角”中，确实存在意想不到的利益契合点：劳工与立法者都希望农业提供“体面”岗位——无论是面向外来工人还是面向美国本土工人；企业渴望经济繁荣，特朗普亦然。福特正在着力开辟一条务实的前行路径，哪怕沿途布满荆棘。
“空怀希望不是战略。”她铿锵有力地表示，“这从来不是我们的行事作风。”（*）
译者：任文科
*****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