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辛芷蕾“封后”的这部电影,成色到底如何?

新浪国内新闻 2025-11-13 12:30:14
让辛芷蕾“封后”的这部电影,成色到底如何?

来源:中国新闻周刊

盛夏广东,太阳明晃晃地挂在天空,过曝的光线笼罩一切。天气湿热,辛芷蕾穿着牛仔裤、短袖开衫,背两个包,踩着一双便于走路的平底鞋,头发松散地绑在脑后,匆匆走过街头。

在广州十三行服装批发市场,这一天,辛芷蕾扮演的角色是曾美云,电影《日掛中天》的女主角。她总是愁眉不展,脸上没有笑容,腹中怀着孩子,每日为生计奔波。

电影拍到中段,导演蔡尚君知道,辛芷蕾一定能获表演奖,只是不知道先在哪里获奖。今年9月6日,他的预感在水城威尼斯得到了验证,辛芷蕾获得第82届威尼斯国际电影节最佳女演员奖,成为第三位华人“威尼斯影后”。

《日掛中天》11月7日正式公映,辛芷蕾的“影后级”表演,终于面见广大观众。

蔡尚君上一部电影在影院公映,已经是遥远的13年前。那部《人山人海》同样在威尼斯载誉归来,让他收获最佳导演银狮奖的奖杯。这位风格鲜明、颇受国际电影节青睐的导演,却很少有观众认识。

成为导演近20年,蔡尚君拍摄过4部影片,每一部都斩获国际大奖。他的电影始终聚焦社会现实,对准中国普通民众的生活与命运、失败与抗争。而这一次,他的镜头掠过社会现实的表层,在日光之下,抵达人心深处。

影片公映后,有人称其为年度华语片的高光,有人感慨后劲很足,也有人吐槽“狗血”、沉闷。这部电影成色究竟如何?

凝视

递出剧本之前,蔡尚君约辛芷蕾见了一面,当面跟她讲了这个故事。辛芷蕾听得动容。“我特别能理解美云,女性更容易理解女性的情感困境。”她对《中国新闻周刊》回忆。

那是2023年夏天,日后让她获得无数关注的《繁花》,还有几个月才播出。蔡尚君是听了编剧韩念锦的建议,关注到她演的独角戏话剧《初步举证》中文版,又看到她在综艺节目《花儿与少年·丝路季》中的状态,看出她眼神中有一种“朴实的勇敢”。那种气质,与美云的性格契合。

又过了一年盛夏,电影在暑气蒸腾的广东开机。辛芷蕾几乎素颜出镜,因为天气湿热,刚刚化好妆,很快就被汗水冲花,只能铺点底粉,避免在镜头中反光。电影上映后,有观众感叹,辛芷蕾值得称赞的演技,不是最后的“炸裂”,而是前100分钟里,她演出了一个真实活人的样子。

广州十三行服装批发市场,是华南最大的服装市场之一,曾美云在这里拥有一家店面,空间逼仄,中间收拾出一片空地,支起直播灯和手机架。线下客人极少,店主纷纷转向线上,美云也不例外。她一边在直播间介绍女装,转身就以客服身份,赔着笑脸请求顾客删差评。忙碌间隙,找个凳子当餐桌,吃几口外卖,一边还在电话里跟工厂商量退货。

影片开始以一组工作场面,准确地交代了女主角的职业和处境。她动作迅速,走路带风,因为店里只有她自己,一个人应付所有环节。她没有帮手。

她有一个男友,是有妇之夫,地下关系似乎被人暗中发现。她怀了他的孩子,孩子却没有胎心,要定期去医院检查。她重逢出狱的前男友,对方已身患癌症,一段阴云笼罩的往事,终于浮出水面。

张颂文饰演的前男友吴葆树,因肇事逃逸入狱。实际上,他为美云顶了罪。承诺等他出狱的美云,却只身离开。美云于心有愧,在医院偶遇绝症在身的葆树后,决意补偿,虽然她过得也很不好。

电影开场的前半个小时,美云的多重困境,已显露无遗。最大的麻烦,来自葆树,这个“恩大于情”的前男友,住进她的家里,摆出纠缠到底的姿态。剧情过半,美云与男友其峰(冯绍峰饰)分手,身边只剩下葆树,他们一起经历了几件事后,关系逐渐发生变化,情感悄然苏醒,羁绊暗中生长。

蔡尚君之前的作品中,社会图景的呈现可谓大开大合。而这次,他将故事压缩在三个中年人的情感旋涡之中,企图收缩现实的广度,挖掘人心的深度。这几年,他最喜欢的作家是爱丽丝·门罗,门罗以对日常生活的剖析见长。

“从一开始就确定了,不靠剧烈的情节转折来推进故事,也摒弃对闪回的运用。那么我们依靠的是什么呢?就是放大和凝视,凸显日常里那些善恶流转的微妙时刻。这是有意为之的。”蔡尚君对《中国新闻周刊》说。

这是一个聚焦心理的故事,但细节层面的铺垫十分准确。如果耐心观看,会发现生活里那些零碎细节紧密咬合,堆积成千钧之力,最终几乎压垮了美云。

日光

剧本是2023年定稿的,故事成形后,片名迟迟未定。《好男好女》是个切题的片名,没什么坏人,但最终一败涂地。唯一的问题是,侯孝贤在30年前就用过这个片名。某天,韩念锦查看广东文化资料,偶然翻到粤剧《紫钗记》里一句唱词:“日掛中天格外红,月缺终须有弥缝。”——天赐一个好片名。

这句唱词与剧情暗合,意象也充满象征意味:阳光普照,一切无所遁形;太阳俯瞰,处处皆是悲悯。异曲同工,英文片名便定为THE SUN RISES ON US ALL。

片名随后影响了视觉风格,明亮、晃眼,成为视觉基调。一切都在阳光下发生,一切的愧怍与赎罪、谎言与真相,都在日光之下被审视,也被宽恕。

最后那场最重头的车站戏,为了一览无余的正午光线,必须在每天下午三点前结束拍摄,再晚一点,就有拉长的斜影了。在炎热的正午户外,情绪波动如此巨大的戏份,令演员颇受考验。“演一条虚脱一条,从来没有演过这么累的戏。”辛芷蕾对《中国新闻周刊》回忆,“最后身心俱疲,站不起来了。”

不论是美云还是葆树,都面对着多重困境,乃至生命的逝去。美云经历了腹中孩子的失去,葆树则抱愧承受着母亲的辞世,如今正在独自走向自己生命的终点。他们含蓄隐忍,相互体谅,却未曾袒露内心创伤和需求,最终在沉默中走向失控。

当美云决定与葆树一起生活,不知情的葆树不知其峰已离她而去,善意地决定不再纠缠,独自离开。一边是善意地放手,在另一边,却是狠心地抛弃。美云追问之下,终于在车站找到他。最后一根稻草濒临断裂,慌忙之中,她在车站公厕流了产。

她遭遇的每一场仗,都是败仗。

影片接近尾声时,蔡尚君露出了作为导演的“残忍”一面。美云不仅失去了孩子,也即将失去心灵救赎的机会,层层重压推向极致,她在崩溃边缘做出令人意外的选择。

电影上映后,这个结局引发诸多讨论,有人不解,将夸张的转折归结为“狗血”;有人心怀同情,理解凡人在绝境中的慌不择路,或玉石俱焚的决心。

辛芷蕾觉得,这象征着一种更深的联结,“有时候爱无法相通,但痛苦可以连接彼此”。

蔡尚君细数,一个月内,美云经历了至少4次丧失:工作的困境,爱情的失去,孩子的流产,救赎的不可能。“表面是恶,发心却是向善的。”他解释,“她想抹掉身上的罪孽,想通过这种极端方式获得连接。在这一刻,男人和女人,确实都看到了彼此的苦。”

“我一直感觉,她的选择挺非现实的。”辛芷蕾说,“我觉得她以前一定是生活充满阳光的人。出了事故之后,她来到广州,心里再也没有见过阳光了,一直都是阴云密布。直到她再遇见葆树,她觉得,哦,终于有机会偿还,扭转这个因果报应了。”

然而,阳光普照,却照不见她内心的阴云。

真实

医院里的消毒水味道,是搭不出来的。《日掛中天》里重要的医院场景,都是在广州和韶关的医院里拍的,剧组只能在半夜人少的时候拍摄。病房住不下的病人,睡在过道的临时病床上,这些真实的场景,被纳入镜头之中,一些医生和护士也参与了演出。

对真实的苛刻追求贯穿始终。有一场电梯故障的重头戏,男女主角的情感关系因这场戏发生巨大变化。拍摄控制难度很大,有人提议在棚里搭个假电梯,但最后还是选择实景拍摄。

“真实的场景里,每一个细节都带有痕迹,都有情感的能量存在。”蔡尚君说,甚至医院里的那种“病气”,都会折射进演员的状态里。

蔡尚君并不为演员做多少排练,他希望捕捉即时反应。拍摄全部采用自然光,室内只用微弱的点光源。“我们不追求单个镜头的造型感,要的是整体传达的真实。”蔡尚君说,“哪怕画面不好看,很普通,也没关系。”曾为李沧东掌镜的韩国摄影师金炫锡,准确捕捉到了演员的动人瞬间。

15年前,为了拍摄《人山人海》里煤矿下井的镜头,剧组找了大半个西南,最后在一个300米深的煤矿里,拍摄了一分多钟进入地心的长镜头。真实场景的效果是动人的,一些看过这部电影的人多年后还记得,那一分多钟里,内心历经的恐惧与煎熬。

《日掛中天》全部实景拍摄,即便不难搭建的居所内景,也是在一户居民家中拍摄的,潮湿闷热的岭南气息扑面而来。在演员的身后,摄像机如纪录片一般留下了广东真实的模样。这是如今在银幕中越来越难以见到的写实景观。

这种真实,代价高昂。看成片时,蔡尚君被片尾连续数屏的群演字幕震惊,才意识到,这部戏动用了上千名群演,服装部门准备了上千套服装。

在多伦多电影节上,一个外国观众问他:“电影里每一个群众演员都那么真实,没有一个人是虚假、走神的。而且有一些那么大的场景,你们是怎么做到的?”蔡尚君十分欣慰,有人看出了整个剧组的努力和美学追求。

更深层的追求,是社会层面的真实。美云和葆树呈现了陷于低谷中的真实人生。在交织的情感线索之外,这部电影耐心细致地刻画了一个普通人的拮据、困顿、忙碌与疲惫。

但即便在重重败局中,美云依然活得坚韧,她是最勇敢、最能扛事的那个人。疲惫至极后,躺在沙发上睡一觉,醒来后依然努力生活。辛芷蕾既心疼又佩服:“她总是相信,明天可能会好一点。”

宿命

蔡尚君光头宽脸,慈眉善目,面有佛像。他用发心、宽恕、心念流转这些词,解释人的选择。他的故事里,有悲悯,亦有宿命论。

成为导演之前,蔡尚君是职业编剧。1987年,蔡尚君考入中央戏剧学院戏剧文学系,在大学里,他与刁亦男、孟京辉等人组成一个名为“鸿鹄”的文学社团,搞先锋戏剧。电影导演里,他喜欢塔科夫斯基、小津安二郎、布列松。毕业后,他顺理成章成为一名编剧,参与编剧的作品有《爱情麻辣烫》《洗澡》《向日葵》等,合作者都是同学,也都是第六代导演。

那时他感觉到,他并不相信文字,而是相信影像。在文字里,他觉得动词和名词是重要的,对形容词和副词怀有质疑,而影像里没有形容词和副词。“我总觉得,我的文字可能很难传达我最想说的东西,而影像的多义、暧昧、丰富性,或许可以。”他说。写了十多年剧本后,他寻找成为导演的机会。

2007年,蔡尚君执导的第一部电影《红色康拜因》上映。这是一部有浓郁第六代导演美学气质的影片,镜头对准中国农村,一对父子在麦浪中相互敌视又彼此依赖。这是蔡尚君现实书写的起点,他不满足于呈现个体故事,而是将农民工浪潮下的传统家庭解体、代际隔阂等现实命题,埋藏在故事里。

第二部电影《人山人海》改编自真实的追凶事件,他也不满足于讲故事,而是用摄影机贴身拍摄了中国社会的毛细血管。老铁的追凶之路,像一把手术刀,一路剖开了乡村的荒芜、都市的冷漠和矿镇的贫瘠。此片让他摘得威尼斯电影节最佳导演奖,对于只拍了两部作品的导演来说,是极为重要的认可。

2017年的《冰之下》,标志着蔡尚君的某种转向,在中俄边境的冰天雪地中,他的焦点从社会现实转向了个体的精神世界,讲述一个人想要变成好人的故事。《日掛中天》则继续了《冰之下》对精神世界的探索,早期对宏大社会图景和社会批判的直接呈现,如今几乎被彻底放弃。困住美云的是什么?是一份情债,一段往事,一笔退款,仅此而已。

但也不仅如此。生活的水面之下,现实境况永远在暗流涌动,只是藏得更深。“他们都是同一阶层的人。这一阶层的人每天都不得不为了生存奔波,通过他们当然可以发现大城市冷漠的一面:明明他们两人经过那么长时间的情感纠葛,才能拥抱在一起,但这在旁人看来似乎就是微不足道的事情。”在威尼斯,蔡尚君曾如此分析美云和葆树。

而在更为哲学的层面,《日掛中天》讲的是,一个人如何被过去改变。“可能当年的一句话、一个行为,哪怕一个转身,就构成了我的今天。如果当时不那样做,可能我的命运就改变了。所以那种不经意的时刻,回头看,又是一个命定的时刻。”蔡尚君说。

“新人”

一座来自威尼斯的银熊奖杯,能为一位导演带来什么?

“信任吧。”蔡尚君对《中国新闻周刊》说。一位有作品、有奖项的导演,带着剧本找投资和演员时,总会减少些信任成本和沟通成本。但蔡尚君并没有利用太多这样的机会,获奖4年后,他才开拍新作《冰之下》。那也是他在中国电影投资旺盛期拍摄的唯一一部电影。

2017年,《冰之下》在上海国际电影节亮相。蔡尚君的作品频频获得国际电影节奖项,这部也不例外,黄渤凭此片获评金爵奖最佳男演员。但这部电影迟迟未在国内公映,随后,中国电影投资的热度急转直下,数年间,起伏不定。

当他2023年拿着《日掛中天》的剧本找投资时,困难显而易见。他像个电影圈的新人一样,带着项目书到处向投资人介绍。有人担心可能很难有理想的市场回报,有人觉得作者意识是不是太多了,还有人对艺术片市场缺乏信心,但蔡尚君从未将这部电影定位为文艺片,“这是一部典型的剧情片”。

“我觉得也没什么不好,就当每一次都是一个新的开始。”蔡尚君笑着回忆,“你既往那些成功经验,在这两年也许都是不对的。你会突然发现,观众不去认这样的东西了。所以要求你在资本洗牌、审美转变的时候,去做真正的好作品给观众,观众不是不看,他们会看到的。”

银狮奖奖杯的光芒,或许也在时间中渐渐折损。在电影行业,再著名的导演,常常也需要到处找投资。项目在遇到薄荷糖影业时,才终于得到转机,薄荷糖影业总经理马双被剧本打动,她感受到了剧本中暗流涌动的情感力度,决定合作。马双成了影片的总制片人。

18年4部电影,蔡尚君节奏相当缓慢。编剧出身的他,坚持每一部电影都亲自编剧,合作者是他的爱人韩念锦。他也从未改编文学作品,纯原创的创作方式,减缓了创作的节奏。

“每个人都有各自的生命节奏,作品也是。我也没有特意去想过(这个问题),但是一回想,可能还真是好几年出一部。希望后面能够更快一点。”蔡尚君对《中国新闻周刊》说,下一部作品已经在筹备剧本中。实际上,他一直有一个想拍的古代历史题材,搜集了很多年资料,但能不能启动,何时能够启动,还很缥缈。